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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喻黄】笑忘书8

笑忘书


前文戳(7)


8


公历三月,正是早春时节,黄少天送喻文州离开。

山遥路远,锦鲤传书多有阻隔。他收到过喻文州从上海寄来的信,称呼便是“少天卿卿如晤”,信中没更多欢爱之语,大抵问一下衣裳增减,餐饭多少,再顺口抱怨一下上海的天气,俨然家书,语气却柔,字字句句掰开,都是“我在想你”。信的末尾写了一小段现代诗:

我对你说着什么话才好

好像我所有的话全都说完了

又像是什么话都没说

他不知道喻文州抄的是谁的,或许就是喻文州自己写的。

收到信的那天下午方士谦端着小茶壶,在他窗前来回晃悠了许久,时不时笑他一句:“哟,这时节,桃花刚开呢,怎么这里就多了个熟透的桃?”

黄少天不理他的挑衅,把信抚平又抚平,揣进怀里。反正就他有,方士谦没有,方士谦再得意,也就嘴皮子得意。

第二封“家书”未至,却等来了开战的消息。

1937年,民国二十六年,七月七日,卢沟桥事变。

那日街头巷尾都是日本人打进北平的消息,方士谦托着鸟笼在街头吃肉包子,消息入耳时一口肉馅卡在喉咙里,咳了大半天才咳出。

王杰希是从北平调任上海的,尘埃未定,只给他留了在北平的电话。方士谦踢着鸟笼疯一般冲进电话局,却没能成功打通。

他现在有的地址只有喻文州的,喻文州也在上海,或许他们会经常碰面,也许能问到情况。方士谦闲在家时天天写信,是否泥牛入海他不知,他只知道,上海没有回信。

国将破,家将亡,谁还记得那年唱过的霸王别姬。

原城的上空阴霾日益浓重,guo民党抓壮丁抓得更甚,方士谦和黄少天因为头脸在那,在街上乱晃悠也没人找他们麻烦,甚至他们毛遂自荐,也被笑了回去。

“两个唱戏的也想打日本人?一放枪就尿裤子!臊死人!”

方士谦强硬按下黄少天想打人的手,连拖带哄,拉他回府。

家国覆亡在即,他们空有一身功夫,却只能坐在门槛上,听街上报童喊今日的报纸头条。

这时候人心惶惶,闲情逸致也被不可知的死亡消解得一干二净。戏楼许久没开唱了,黄少天不时回去,没扮相,光在台上亮嗓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亮,路人站在楼外还能听到。戏楼没人坐时空得很,他是清唱,回声回了好几重,也空了好几重。

所有平静的日子都不会长久,所有看似平静的日子也不会长久。

是日黄少天仍在戏楼亮嗓,一段《穆桂英挂帅》终了,却看到素来空荡荡的戏楼里,坐了一个人。

不是方士谦,方士谦在后台,是此前崔提督的参谋,后来投靠了许提督的那位。

黄少天对这种墙头草很是鄙夷,冷冷地剜了台下一眼,清了清嗓子,拂袖离去。

枪声在他身后响起,那个参谋看着他,不明的笑意从圆眼镜的镜片后折射出,隔着这么远,黄少天还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枪声引方士谦撩帘冒出,看着台上台下有明显火药味的对峙,一下子也懵了。

参谋吹着枪口,眼皮微微抬了下,看也没看黄少天:“太君前几日过原城,听说原城有两个会唱戏的稀世美人儿,特地叫我来请。”

黄少天后牙槽咬紧,亏得方士谦死死拉着,他才没能冲上前把那参谋的圆镜片打碎。黄少天攥紧拳头,一声低吼从喉口发出:“你他妈投靠了/日本人??”

“投靠?我说黄老板,识时务者为俊杰,你也不看看这天下今后是谁的。行了,就明晚,在这里,你,还有方老板,自个儿过来。胆敢不来,我保证你看不到后天的太阳!”

那参谋起身,好像想起了什么,又道:“当然,你可以选择不看明天的太阳,不过这原城全城人,估计要跟着你陪葬。怎么样黄老板,那么多人陪葬,这规格,够不够请你?”

“或者你想向那许提督告密?那胆小鬼,看他会不会把你洗干净了,送给太君。”

那参谋径自开门离去,待那两扇门关上,方士谦才放开黄少天的手臂。黄少天侧头看着他,苦笑道:“师兄,就算你不拦着我,我也没力气追上去揍他了。”

自他们成角儿后,黄少天就很少叫方士谦师兄了。方士谦下意识握回了黄少天的手臂,咬着下唇,竟也不知说什么好。

“师兄,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给日本人唱戏的。这点,你不要再拦我。我知道你在很多事上都护着我,我很感激你,师兄,这天下大抵没有第二个人,能让我这么信任了。”

“可这一次,求你别再拦我了。”

方士谦握着他的手臂,突然低吼道:“黄少天,你想怎么样?一死了之?你死了死得干净,原城几万人怎么办?那参谋该死,那许提督该死,那几万人也该死吗?!你他妈把你自己摘了出去,你是耳朵聋了没听清,他们要的是我们,要我们两个人给他唱戏!王八羔子gou娘养的,他妈都什么混账玩意儿,在我们的土地上撒野!”

黄少天愣愣地看着他:“那师兄,你还唱吗?”

“你唱吗?”

“唱吧,”黄少天轻轻笑着,低下头,“我终究对不住文州了。”

方士谦叹气道:“对不住他们的,又何止你一个人。”

王杰希在上海,喻文州的住所里,看到了方士谦给他寄的第一封信。

七七事变爆发,他刚从北平调任上海,又从上海被调往华北,前天一封电报让他回来作报告,直忙到今日才得空去见喻文州。

喻文州在他回信的时候开了口:“你前段时间都在华北,你看原城那边形势怎样?”

“天津要保不住了,原城落入日本人手里只是早晚的事。”王杰希刚落笔写下“士谦吾爱”,便丢下钢笔,再也写不下去。虽说家书抵万金,而万金都不如他二人性命要紧。

“打得回去吗?”

王杰希举着煤油灯看着喻文州,缓慢而又坚定地,摇了摇头。

“算是我自私吧,少天估计也会说我自私的,”喻文州取下衣架上的围巾和帽子,“我要去一趟原城,把少天带回来。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,我总不能留着他一个人在原城。”

那夜原城曾经最繁华的戏楼,久违地,亮起了红色的灯笼。

夜间宵禁了,戏楼大门还闭得紧紧的。里面没有惯常的热闹声,锣鼓胡琴全然没有,台上只黄少天和方士谦两人,台下坐了一干穿黄绿色军服的日本人,为首那个“太君”,握着手杖,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少天。

他们唱的是《桃花扇》,是黄少天自成角儿以来,再未唱过的《桃花扇》。

他们也没再粉面装饰,穿了素青长袍登台亮相。长袍是开春后新做的,洗得干干净净,他们也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,像在赴一场再也不会有的宴席。

一曲终了,台下无人叫好,黄少天也不需要这些人替他叫好。

按此前安排,下一出戏是他们的拿手戏《霸王别姬》。黄少天随方士谦回后台,却听到那“太君”突然叫住了他。

他叫的是“黄先生”,语气还算客气。

黄少天示意方士谦先回去,自己回身看他,微微欠身。

“黄先生,”那日本军官cao着一口生硬的汉语道,“我记得,你唱的这出戏,讲的是南明灭亡的,你说说,为什么唱这出戏,是向我大日本di国示好么?”

黄少天微微一笑,道:“山本先生,我只知道这出戏讲的是侯方域和李香君的儿女情,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灭亡,示好。我只管唱戏,你只管听戏。”

山本瞪眼看了他半晌,突然大笑道:“好,好,黄先生,我很欣赏你。下一出戏,是你,跟方先生的霸王别姬?你是中国人,有没有想过,虞姬不死,她会怎么样?”

“我不是虞姬,我不用替她想这么多。虞姬若不死,便没有这出《霸王别姬》。”

山本扶杖大笑,摆手示意他下场。黄少天微微欠身闪开,撩起幕侧的帘子,恰在此时一柄长剑呼啸而出,直直插入山本的咽喉。

场面顿时打乱,黄少天浅浅笑了声,扯下了高悬在头顶的灯。那灯上插了数十根手腕粗的蜡烛,倒下时点燃了桐油——整个戏楼都是桐油,地板上,凳上,高柱上,门上,窗上,包括戏台上,到处都是,近门处更多——烧得极旺极厚,几乎是一个天然屏障。大门也被他们锁死,套上了手掌大的铜锁,没有人能出去,也没有人能进来。

通往后台的唯一一扇门被顶上了,外面的人开枪,撞门,火的热度透过门和门后重重家具透入,黄少天和方士谦背靠着柜子坐在地上。身后在一下一下撞击着,那力度随着火的热量一下一下加大,痛苦的喊声如狼嚎。他们背上透了汗,湿透了青衣长褂,额上也都是汗,对坐看着对方,轻轻微笑。

他们连自己的后路都堵死,怎么可能给日本人留下生路。

“天儿啊,你我师兄弟,还是不能一起唱最后一次《霸王别姬》啊。”

“没有关系,师兄,现在在这里,还能再唱。”

“到现在,我也想唱虞姬,”方士谦微微闭上眼道,“到了最终不是霸王别姬,竟然是姬别霸王了。”

“后悔吗?”

方士谦笑道:“后悔,后悔遇见了他,却叫他再也不能对我心存念想。”

“承诺了要给文州一辈子,看来,我是给他负了一辈子。”

火苗撩过舞台,穿过木门冲进来。

那火光依旧潋滟,或许比之前更潋滟了,逆光中青衣翩然如蝶,霸王还在咿咿呀呀诉别着虞姬。

戏楼却轰然倒下了。

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黄少天,第二个方士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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