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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隐退,随心更,妙笔不生花,粮少且口淡,致力爬墙,胡乱改名,fo前留意,不留神就平地失踪

【喻黄】笑忘书(END)

笑忘书


这是一个,将军和戏子间,跨越了五十一年的故事

那个时代,谁都不能幸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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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

喻文州虽是有意,奈何前线战况紧,保密局事务缠身,又生生拖了他十几天,才动身前往原城。

北平被日军占领,从上海直飞北平,再转原城的方式是行不通了。而今前往华北的铁路都用于军需运输,好在王杰希报告完毕要奔赴华北战场,便捎了喻文州,请假过一趟原城。

喻文州不放心黄少天,王杰希又怎么放心得下方士谦。

这次入原城,却没了上次来的繁华。

巡视的兵士还在,街上行人却稀稀落落。主街两侧的店铺都有被打砸烧过的痕迹,关了门,没有人开营生。路边泥尘淤积,一脚下去一脚泥,还能见到干涸的血迹。

这不是原城,这是一座死城,死寂沉沉的死城。

喻文州一阵心悸,这里的每处迹象都意味着原城曾受过大劫,他不知道,也不敢想,他最平实的心愿,却是最难得的奢望。

王杰希眉头微微一皱,道:“原城可能被屠过城。”

“什……什么?!”

王杰希一言不发,脚下步子却越走越快。直到转街看到了戏楼的飞檐屋角,他像是卸了力,双手撑在膝盖上,弯腰止不住咳嗽。

戏楼残了,那镂空的门窗,已经烧得漆黑一片,光是站在门外就能看到里头的场景。里面什么都没有,坐席是残的,戏台是塌的,整座戏楼,都是没有人气的。

“为什么整条街就戏楼烧得最惨?少天和方老板,到底出了什么事?!”

王杰希没回答他。

王杰希不需要回答他,他们都有一样的心理预设,但谁也不敢第一个提出。

“你二位,可是在找黄老板和方老板?”

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喻文州忙回身,见是一个叼着老烟斗的老头儿,担着两筐烧饼,站在他们身后。

“老伯,求说声,这戏楼怎地烧成这样?黄老板和方老板又是去哪了?”

“去哪了?”老头吧唧一口烟,“没了。”

喻文州的神情,一瞬间定格在方才问人的一刻。

“没了?”

“没了,唉,真是,真真是可惜了。”

那夜黄少天和方士谦在戏楼引火烧了山本一行人,当夜有人起夜,看到戏楼火光和浓烟窜天,连夜报了官。待大火扑灭,官兵去救,已然看到戏楼焦黑一片,地上依稀能辨认出是人的残骸,可惜连衣服都被烧尽,辨不出谁是谁,只那烧得焦黑的日本军服肩章,叫人勉强判断出了角色。

而黄少天和方士谦,却是经人口口相传才知道的。那夜有附近的商铺听到唱戏声,不知唱的是什么,却是黄少天和方士谦的唱腔,他们还看到戏楼顶上悬挂的大红灯笼,在漆黑的夜晚中分外耀眼。

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是诀别。

“那日本人逼黄老板和方老板唱戏,不唱,就要屠掉全城人,那黄老板哪里肯哪。唉,可惜了,那日本人是什么混账,死一个官就不屠城了?他妈混账玩意儿,照样屠!可惜了黄老板和方老板,还这么年轻……唉,可怜两个娃娃了。老朽在这条街上听戏听了几十年,是看着,看着这两个小娃娃长大的,没想到啊,没想到。”

“那,老伯,老伯,他们这样死,死成这样,有人收尸,有人送送他们吗?”

“哪敢哟!那姓许的是个混账,日本人能私自进城,还被两个唱戏的烧了,传出去,他这官儿不得丢了?声张都没声张,城外一把火全烧一块了。都成灰了,谁还认得出是谁?啊?可怜两个娃娃,竟然跟那日本人,日本人,烧在一处!全成了灰,散了,散了!!咳咳……”

喻文州早就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了,不敢相信,他怎么肯相信,三月还在唱贵妃醉酒的人,才半年多一点,就变成连枯骨都无人收的亡魂??

“少天的头七……已经过了吧……”喻文州仰头看天,喃喃道,“就没有人,送一送他……”

老头吸了口烟,重重叹了口气:“谁敢哪?啊?全城人,只有那姓许的他家闺女,就是之前看上了黄老板,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那个。那个姓许的要抄了他家,那女娃娃不让,拿了把刀,在他俩门口割腕自杀了。”

“许家小姐?”

“对哪,世事难料啊,没想到最后送黄老板的,是这个丫头。这原城哪,从今往后,是再也听不到,霸王别姬了。”

老头挑起担渐渐走远了,那沙哑的嗓子却没叫卖筐里的烧饼,那唱的是:

“力拔山兮,气盖世,时不利兮,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……”

原城被屠,那个由许家小姐用鲜血护住的宅院,还是没能免掉一劫。照壁内一片狼藉,颜色艳丽的戏服和点翠散落了一地,如战场上无人收的枯骨。窗户纸都破了,屋门随便大敞着,能看到里屋散了一地的各色丝织。整个内院,只有黄少天曾唱过贵妃醉酒的石桌石凳,因为太沉了,那些日本人搬不动,堪堪躲过一劫。

“杰希,看来,他们都走了。”

“走了吧,士谦那样爱整洁的人,怎么肯让自己的院子变成这样。”

“我以为,我至少能见到少天的,可……”喻文州低头轻轻一哂,捡起地上沾满污渍的戏服,踏进黄少天的卧室。

这里依旧一片凌乱,曲谱被乱七八糟地丢在各处。喻文州捡起一本,上面有黄少天的笔迹,蝇头小楷,笔锋极凌厉极快。

他本不该是戏子,可又该是戏子。只当他唱遍了人间的悲欢离合,晓知了人间百态,才敢像这般,放得下一切。

少天,当你决意赴死的时候,你是否连我,也一并放下?

喻文州在手里这本书里,翻到了他寄给黄少天的信。信纸折得极平整,边缘却已经翻了毛边,末尾添了一段:

文州吾爱:

此去经年,生死相隔两茫茫,君若无我,且勿复思量。多餐饭,少相忆,愿君岁岁平安,此生唯愿。少天。

原城1937年少了一位虞姬,喻文州一辈子少了黄少天。


他们没能阻止日军侵华,他们也没能阻止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。

他们四个人,都是历史中的蜉蝣。

那个年代会死很多人,饿死的,害死的,还有战死的。王杰希和喻文州还算比较幸运,抗日战争没能牺牲,解放战争也没能牺牲,后来guo民党退守台湾,他二人便也跟着过去。

两岸相隔,这一隔,就是四十九年。

他们一直没娶妻,收养了两个孩子为继子,聊充膝下寂寞之意。

两岸开放探亲的那年,他们岁数也大了,也还执意要回去。两个孩子劝不过,便张罗得周全,陪着两位老人,经香港一路北上。

卢瀚文曾旁敲侧击问过喻文州探望的是谁。

“是一位故人,”喻文州答道,“霸王别姬唱得很好的故人。”

原城经过了改革开放的洗礼,已焕发了全新的模样。当时的公馆被改造成宾馆,而当时的戏楼也已经拓建,成了三层的小茶楼。茶楼临街是古制的推窗,漆了朱红的漆,古朴中有些许新时的意味。

喻文州在这条新街上慢慢踱步,寻找着旧时的回忆。

“他们之前就在这儿唱戏。”喻文州在戏楼下站定,抬头看着上头的牌匾,上书:笑忘浮生。

“那时的场景真的很隆重,里面都是人,外面围了几重,全都是人。虽然吵闹,但当那开场鼓一起,虞姬从幕后飘出,那全场就完完全全静下来了。没人敢吵,没人敢闹,全都屏息凝神,听黄老板和方老板唱。”

“我最惊艳的是少天的霸王别姬,但最爱的,却是他的贵妃醉酒。人生在世,如春梦,且自,开怀饮几盅。”

喻文州抿唇摇头,嘴角慢慢勾起了弧度。五十一年的那夜,黄少天醉眼朦胧,似在戏中却在戏外,一字一句,唱的是我爱你。

少天,我念你,念了五十一年。

茶楼上的两扇小窗被人掩了半扇,黄少天给方士谦添了茶,侧头继续看着窗下的那四人,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,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敲完了一曲霸王别姬。

他们这样的身世,在十年浩劫中还能存活下来,当真是奇迹。

他们没死成。

侥幸活下来后他们隐姓埋名,黄少天化名“刘木”,方士谦化名“方峰”。他们给地主种过地,捡过垃圾,逃荒,逃难到重庆,也去过上海,最后回到原城。

十年浩劫平息后,文化建设也提上了日程。原城文化局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,找到了黄少天和方士谦。黄少天虽许多年没开嗓,亮嗓时还是惊艳了一众人。但毕竟年事已高不能常日登台演出,两人就双双在文化局挂了个虚名,不时回去指导,清闲得很,权当养老。

他们也没娶妻,这么多年了,还是两个人相伴。

“他们竟然来了。”

“多少年了?”

“五十一年了。”

黄少天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,笑了笑:“对啊,都五十一年了。老来多健忘啊——”

“唯不忘相思。”方士谦接了下一句。

“想再遇故人么?”方士谦问道。

“再遇故人吗?不了,都五十一年了,估计早就不记得了,”黄少天啜了口茶,放下杯子道,“你看,孩子都这么大了……算了罢,算了,罢——”

“他能岁岁平安,就是了结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。”

喻文州在茶楼下站得腿酸,弯腰捶腿。卢瀚文在一侧扶住他,低声道:“父亲,要不要进去歇会儿?”

“歇会儿么?罢了罢了,物是人非,什么都没了,进去还有什么意思。杰希,我们,走吧,再看看少天当年住过的地方。”

王杰希看着牌匾,突然低声唱道:“妃子,万万不可——”

喻文州抿唇,复而回应了他。

“大王,呀——”

长街街角慢慢走过两位蹒跚老人的身影,喻文州在尽头稍稍一顿,回头眺望那戏楼的飞檐屋角。

“大王,呀——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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