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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喻黄】阶下雪(09)

阶下雪

前文戳(08)

09

外伤就像他幼年讨饭被打,虽然疼,好得却快,内伤却熬了大半年。纯阴内力跟纯阳内力相冲,而喻文州确实下了狠手。蓝溪阁内没了能渡内力的大师父,符法新任的掌门内力还不能到这般地步,反倒熬了五长老,每日天不亮就叫他起床,逼着他卡着寅时练功。他不是喻文州,没法练到阴阳互化,只能修炼煦阳心法,意图用强大的纯阳克制住纯阴内力。

这种折磨与酷刑无异。他每次催功,寒流就随着热流周行不怠。最痛苦的时候,黄少天夜夜噩梦。梦里他在外乞讨,那年的冬天很冷,每天都能在街上看见冻死的人。小乞丐和老乞丐见到死人都一拥而上,剥掉尸体外层的衣服穿上。太冷了,在生存面前,谁还能想到这么多礼义廉耻。

那年街上热水也卖得特别多,一文钱一碗水,黄少天没有钱。入了冬,每个人都脏兮兮的,他长得还挺讨喜,收拾一下,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舍他一个馒头吃。可他现在也蓬头垢面,没敢在冷天洗洗自己,小脸上都是泥,又臭又脏。他跟在买热水的人背后,向老板讨一碗水喝。店堂当天打碎了好几个碗,老板被凶悍的老板娘骂得狗血淋头,心情不好,对着他劈头盖脑一顿打。黄少天记得,老板拿的是比他小臂还粗的烧火棍,烧火棍上有细细的刺,抽打时,划拉划下他一块块带血的皮。

这些一直藏在记忆深处,被他拿铜锁锁了,像镇妖塔震住千年的老妖精,塔内风起云涌,塔外风和日丽,塔里塔外,都是他黄少天。

也许是他体质带阳,黄少天赶在入冬前压制住了至阴内力,正常运功无虞,而五长老,在撑了大半年后终于受不住,在季节交替时病倒。黄少天侍疾,在外屋闪煎药才后知后觉地觉出,蓝溪阁要变天。

符法大师父罹难,剑灵五长老病倒,而机巧,近来听机巧的郑轩提起,他们掌门,也有退任之意。

而下一辈的佼佼者,符法喻文州出逃,剑灵黄少天再度被孤立,机巧不上不下,日常没爹没妈管,除了个郑轩,其他弟子都没人注意。

可郑轩这孩子根骨虽好,是个多抬一下脚都懒的家伙,日常睡不醒,连自己都懒得好好打理。黄少天认识他,也是因为他穿了黄衫配墨绿腰带参加阁内比试,亮眼到瞎眼。

过慧易夭,过愚易弃,中庸之道,大本也。

腊月寒冬雪花飞,黄少天在雪中练完一套剑法,回头看到檐下站了个剑灵弟子,是往日掌门派来向五长老问好了,见他回头,向他作揖行礼。

黄少天抱剑回礼:“师父吃过药已经睡下了,掌门有何吩咐,我转达师父。”

“掌门传唤师兄,”剑灵弟子低声道,“请师兄收拾一下,跟我去一趟。”

黄少天看了他许久,收剑入鞘,交给一旁引路的小童,吩咐道:“师父晚上的药还在煎着,你看着点,到点叫醒师父喝药。我去一趟掌门那边。”

顿了顿,黄少天道:“如果师父问起我,就如实跟师父说,不必隐瞒,师父知道的。”

剑灵弟子突然看他一眼,黄少天笑了下,做了个请的姿势:“那就请师弟带路了。”

他去到时掌门已经烹好茶等候,黄少天示意性地捧茶在唇边一沾,便握在手里当手炉使。

“茶不合口味?”

黄少天道:“掌门,既然您都看出我沾杯不沾茶了,那也该知道,您无须跟我客套。”

掌门拨着茶炉的火,抬眼瞥他一下,不应声。黄少天突然觉得不对劲,入门时就发现这桌案是实心的,底下无空隙,而这茶炉……

心里一根弦“蹦”地弹起,忙乱之音顿时敲醒他迟缓的神经,黄少天听掌门缓缓说声“那就直入主题吧”,撂下茶盏起身,身下跪坐的蒲包却突然塌陷,实心桌案上射出几根银丝,跟着蒲包下的机械手,一下将他扣在原地。

黄少天认出那是冰蚕丝,蚕丝细且韧,越挣只会越紧。黄少天看着拨炉灰的掌门,冷笑道:“怎么,一上来就扣押人?掌门是多怕我,还用上了这法子?”

“喻文州离开后,你跟他还有没有联系?”

“他妈我为什么要跟他联系?联系他好揍他么?”

“你口是心非的本领大可以再练练,”掌门从袖口取出信件,推到黄少天面前,“喻文州的信件,我相信你应该看过,少天,你给个解释。”

黄少天心下一凉。

这是出事当夜喻文州留给他的,被他藏在枕头底下,到夜深人静时才拿出细看。这些天他侍疾,晚上留宿外间,几天没有回房查看,信件就落到了掌门手上。

“信件是喻文州给我的,我跟他也算得上是师兄弟,互有信件往来不奇怪,我只想知道,这封信,你是怎么拿到的?”

掌门呵呵一笑,避而不答:“那么你是承认跟喻文州有书信往来了?那么,喻文州杀师纵火这件事,你也是知道的?”

黄少天怒道:“他妈谁跟你说喻文州杀了大师父?”

“证据确凿,如果喻文州心里没鬼,他又怎么会出逃?”

“他离开蓝溪阁还不是你们逼的,他如果不跑,等着被你们这些人审判?”

“那,证据呢?”掌门敲敲桌子,“另外我提醒你一下,我不是你师父,忍不了你在我面前大吵大闹的。”

黄少天冷笑一声:“证据?你想要什么证据?后山被烧了,大师父死了,喻文州该怎么证明?大师父托梦给你吗?”

“那你就在没有证据证明喻文州是罪魁祸首的情况下,放了他走?”

“你他妈不就是想给我扣锅,给文州扣锅吗?你怀疑喻文州,我还怀疑你!先是大师父,现在是我师父,你们给文州插了一刀,现在是也想给我插刀?你还想要什么,蓝溪阁的权力已经收归在你手里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?!”

“你最好解释清楚你跟喻文州的关系,否则,我就认为喻文州能逃出蓝溪阁,是你故意放走,”掌门不理会他的大喊大叫,“杀师的罪名,你也有一份。别吵了,听得心烦。”掌门扣下桌上的机关,冰蚕丝从桌案侧“刷”地飞出,黄少天心说不好,手腕一抖,收入剑袖的匕首落入手中,当当几下挡住冰蚕丝。掌门叫了声好,拍手赞道:“冰蚕丝就发射的那一刻攻击最大,你能躲过这么几条,速度确实了得。”

“不过你该不会觉得,我手上只有冰蚕丝吧?”

话音未落,蒲包下的小机械手已经被黄少天挣开,断手一头还带着碎砖块,被他硬生生从座位下拔出。冰蚕丝只有三条困在他身上,而且虽然挣不开也砍不断,蚕丝却没定死在一处。他像只被细绳拴住的风筝,在冰蚕丝的范围内,任意移动。

掌门并没带器械,黄少天却是有备而来。他速度奇快,匕首在他手里成了会回转的剑,一抛一收,内力控着刀锋,直指掌门面门。掌门空手对匕首,有几下措手不及,被黄少天以几个刁钻的角度插入手臂,所幸冬衣厚实,掌门躲闪也快,刀尖只在他袖子划拉几下,划出几道口。

“之前没跟你练过,只听弟子说,你功力不错,看来不假,你年纪这么轻造诣这么高,确实佩服,不过我可没心思跟你玩,差不多了,收手了。”

掌门躲开他的刀,似乎对这场猫和老鼠的游戏失去了兴趣,抬起手,手背对着黄少天。黄少天看到冰蚕丝从他的指环射出,侧身闪开。掌门对他的躲闪也是意料之中,冰蚕丝照发不误,直插入墙,“崩!”一声,碎砖溅出,整齐的青灰色砖墙被冰蚕丝生生抠出一个洞,露出里面黑色的机关。

掌门抽手,只听“啪嗒”一声,机关启动时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齿轮转动声响,地面顺着齿轮转动开始旋转。那整套机关都是设计过的,固定的实心桌案、冰蚕丝,还有被冰蚕丝控制住的黄少天,都在机关范围内。掌门脚下步法挪转,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躲开机关,躲开黄少天。那齿轮声突然停了,巨大的铁门“哐当!”一声重重砸在地上,砸得三尺青砖浮出一指白灰。

掌门背着手站在铁门后,静静看着里面气得青筋暴起的黄少天。

“年轻人啊,就是不长心眼,”掌门叹息着,对随后赶过来的下属道,“黄少天与逆徒喻文州有书信往来,你去审审。”

“骨头硬就给点颜色看看,”掌门背着他,边走边吩咐道,“十九道刑罚,我不信,他能一道道熬过,还吐不出一点结果。”

黄少天在囚禁他的密室,看到第一条沾了水的带刺长鞭时,五长老刚从昏睡中醒来,眯眼看着豆大的灯,轻声念着黄少天的名字。

他的药里不知加了什么,助他噩梦连连却醒不过来。他病后一直是黄少天侍疾,他不说,黄少天也默认陪着,抓药煎药包括饮食,全亲力亲为,不叫其他小徒弟动一点点。

黄少天不说,五长老却知道,他也在怕。

大师父是喻文州的大树,五长老又何尝不是黄少天的大树。

哪怕这棵树很老很老,结不出果实,经不住北风,但他还在,黄少天就还是那个能胡闹的徒弟,闹得再凶,跑回来,也有人替他顶住风雨。

他这次病如山倒,病得却不是时候。向来看淡生死的五长老,也生出了恐惧感。

黄少天的鱼眼还没打开,他现在的功力还不能跟剑灵的高位者抗衡,而剑灵的高位者,却已经想要黄少天了。

十多年前,符法的魏琛在搜寻灵童时偶然看到黄少天,也不顾黄少天反对,强行带回蓝溪阁,让他拜在大师父门下,不过两年黄少天便转投入五长老门下。

两任师父交接时,有一场彻夜长谈。

黄少天身上承了阴阳剑教主的大半纯阳内力,被封印在鱼眼中,虽未开启,但已经令他内力远高于同辈弟子。如果黄少天一直修习符法,那大师父还有办法瞒住,一旦投入剑灵,他那与年龄和身体素质完全不符的深厚内力,便很容易叫人怀疑。

“只能让他走师父的路了。”五长老在东方亮起时,长叹了一声。

蓝溪阁剑圣,是罕见的剑灵和符法双修,剑灵为形、符法为神的高人。但符法难学,单单煦阳心法的九层境界,就是一场磨炼。其第六层“焚心”之境更是如鬼门关走过,符法多少修炼煦阳心法的弟子,都没能闯过这鬼门关,至今困在密地中,如地狱的恶鬼,每天在发疯中度过。

“可又有什么办法,”大师父摇了摇头,“他的心性不能学符法。”

“两个孩子都还这么小,真的太可怜了。”

五长老同符法大师父约好,如果打不开阴阳眼,就把这个秘密带进墓里。宁可叫黄少天一生平淡度过,也不能叫他给人带去炼成容器。

喻文州和黄少天,生来就是容器,也必将作为容器,被很多人觊觎。

黄少天这么多年被他虐得警觉得很,往日稍有动静就能过来,今日他叫了黄少天很久还没踪迹。五长老敲着床沿,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,闹腾得他心乱如乱箭齐发。

外间的小童应声进来:“师父醒了?”

“你师兄呢?”

“师兄跟一个剑灵师兄去剑灵掌门那里了。”

五长老心里咯噔一下:“他说什么时候回来?”

“师兄没说,师兄只说不要隐瞒师父,师父知道的。对了师父,方才掌门叫了好多剑灵师兄过来,说师父最近身体不好,恐生变故,叫师兄们替师父守门。”

五长老披衣起身的动作突然停顿:“都来了?”

“已经在外头守了几个时辰了。”

五长老握着大氅的毛领,身上失了力,倚靠在床边,捂着心口直咳嗽。

小童慌了,忙忙倒水送到五长老嘴边:“师父师父,喝水!”

五长老握着茶杯,抬手轻抚了小童的额发,叹声道:“替师父看着点药,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来了,叫师父一声。”

怎么可能回来。五长老揪着心口咳嗽,在他药里下毒,软禁他,剑灵掌门已经摆明,不想叫黄少天活着回到他身边。

他跟大师父一样,含辛茹苦养了十多年的弟子,最终还是逃不掉命运给他们扣的枷锁。

不是他们没努力,而真的是,努力了仍无能为力。

密室里是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。

他被困在那个茶室后,茶室立刻上下互换,上面那层仍是茶室的模样,谁也不知道茶室底下有他黄少天。

期间他不知自己晕过去几次,迷迷糊糊中被喂过水,喂过药,醒来时就继续折磨。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,活着说,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意义。掌门根本不想知道什么理由,他只想折磨黄少天。

黄少天有时清醒时就继续以煦阳心法护心,至此他才觉出五长老的苦心。那么多年的种种,五长老近乎残酷的训练,严苛的态度,还有变态到好像只有杀手才需要去练的本能,在他偶然清醒时,像蜘蛛结网,一点点串联起来。五长老许是知道他迟早有这天罢,只是为什么,五长老会料到他有这天。

还有喻文州体内莫名其妙的至阴内力,还有他一直对他说的,你要小心。

到底是多少年前种下了一个因,到现在才开始结果?

还是说,本来很早之前就该结果,只是在他们身前有很多人,在他们没意料的时候,一直替他们挡住风雨?

第十二道刑罚是机械手,机械手指尖尖,一挠便是一块皮一块肉。黄少天身上已经没一处好地,穿着衣服不如不穿,布料黏在伤口上,撕开时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疼。

黄少天在又一次昏迷中醒来,抬眼看到油灯下,掌门逆光而立,背手居高临下看着他,脸上表情似笑非笑。

黄少天看着掌门,闭着眼轻笑一声。

“不用隐瞒了,我无论说什么,你都不会觉得有必要的是吧?”黄少天开口,他觉得喉咙一阵疼,这不知几天的刑罚伤了他的嗓子,连一呼一吸,都带着痛。

“你自始至终,只是想叫我精神崩溃吧?”

掌门脸上神情微微一变,竟然是默许了。

“我崩溃了,有什么好处呢?多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?”

“这里没有别的人,我对你实话实话吧,我是想叫你崩溃,”掌门坦然道,“可惜没想到,你师父之前练得你这么狠,竟然这样都能撑下来。”

黄少天嗤笑一声。他不是没崩溃过,可他濒临崩溃前总是想到五长老,现在整个蓝溪阁,他能信任的只有五长老,五长老能倚靠的,也只有他了。

他还要回去给师父煎药,还要替他准备饮食,换了人,要害师父怎么办?

他没了大师父,没了喻文州,不能再没师父了。

“你知道剑圣是怎么炼成的吗?”掌门找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,“你们总觉得他是根骨好,天赋好,可我若跟你说,他是炼了一个容器,才有这样深厚的内力,你信吗?”

“你是不知道容器是什么吧?”

“世间有很多根骨上乘的人,有一种被独独拎出,他们被称为灵童。”

“灵童天生根骨,更奇的是,他们能承载极深厚的内力。一般人会因此被焚心致死的内力,他们轻易能承载住。之前,很多教派都喜欢这样的灵童做接班人,可当他们发现,灵童能被炼成容器提取内力后,这世界就变了。”

“灵童很少,你是一个,喻文州是一个,还有卢瀚文,也是一个,但只有你跟喻文州,才承载过其他人的内力。”

黄少天的瞳孔倏尔缩小,如果此前他还对活着出去有幻想的话,那么这番话,已经彻底堵死他全部去路。

他只有死路一条。

掌门看着他的眼睛,轻声叹道:“少天,蓝溪阁,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剑圣了。”

“你去过蓝溪阁的水牢吗?”掌门继续道,“那是个很神奇的地方,在蓝溪阁后山,地下河侧,终年暖和,可那山壁上总有滴滴答答的水声,滴滴,答答,滴滴,答答,无时无刻不在响着,吵得你根本睡不着,吵得你整个人都在滴滴答答的声音中。躲不开,逃不掉。”

“滴滴,答答,滴滴,答答,滴滴,答答。”

“最后疯掉。”

掌门自顾自说完,起身拍拍手,对来人道:“不用再加刑罚了,啃不下的。给他上好药,给几天养养身上的伤。”

“伤好得差不多了,就送去水牢吧。”

“掌门,”来人犹豫道,“可水牢不是……”

“喻文州的内力是阴阳剑一派的,他什么时候跟阴阳剑勾搭上的?”掌门瞥了来人一眼,“阴阳剑杀过的人,这些年还少了?”

“可是黄少天……”

一把剑从他心口贯穿,掌门看着他瞪大的双眼,笑了下:“我说他是,他就是。如果你说不是,那就去陪他,听他解释。”

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雪,一直到第二天早上,都未停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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